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处方能放出光彩,宝石曝露于阳光之下则失去魅力,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

西洋的纸、餐具什么的,都是亮晶晶的。闪亮的东西让人心神不宁。而东方的纸和餐具,以及玉,都是呈现一种润泽的肌理,其中蕴含了岁月的沧桑。

中国人也爱玉石,那种经过几百年古老空气凝聚的石块温润莹洁,深奥幽邃,魅力无限。这样的感觉不正是我们东方人才有吗?这种玉石既没有红宝石、绿宝石那样的色彩,也没有金刚石那样的光辉,究竟爱的是什么呢?我们也弄不清楚。可是一看到那浑厚蕴藉的肌理,就知道这是中国的玉石,想到悠久的中国文明的琐屑都积聚在这团浑厚的浊云之中,中国人酷好这样的色泽和物质,也就没有什么奇怪,可以理解了。

但是,过去的男人既不喜爱女人的个性,也不会动情于女人的容貌美和肉体美。对于他们来说,正像月亮总是同一个月亮一样,“女人”也永远只是同一个“女人”。他们于黑暗之中,听其微息,嗅其衣香,触其鬓发,亲其肌肤……一旦天亮,这些都消逝得无影无踪。他们认为,这就是女人。

听说纸这东西是中国人发明的,对于西洋纸,我们只当做实用品,此外没有任何感触,然而一看到中国纸和日本纸的肌理,立即感到温馨舒畅。同样洁白,而西洋纸的白不同于奉书纸和白唐纸的白。西洋纸的肌理有反光的情趣,奉书纸和唐纸的肌理柔和细密,犹如初雪霏微,将光线含吮其中,手感柔软,折叠无声。这就如同触摸树叶,娴静而温润。

这个时代时兴高速度,不知不觉,一般民众对时间逝去了耐性,不能平心静气一直专注于某一事物了,不是吗?因此,我认为,恢复这种平静的心情也是一种修养。

女人总是藏于暗夜的深处,昼间不露姿态,只是如幻影一般出现于“梦无绪”的世界。她们像月光一样青白,像虫声一般幽微,像草叶上的露水一样脆弱。总之,她们是黑暗的自然界诞生的一群凄艳的妖魔。往昔,男女作歌互相赠答,常常把爱情比作月亮或露水,这绝非如我们所想象的一种轻率的比喻。想那一夜柔情,香梦初醒,男人踏着庭前草叶归去,晨露瀼瀼,打湿了襟袖。露水,月光,虫鸣,情爱,彼此关系甚为紧密,有时会觉得互为一体。

就在天色变得墨黑以前,浓重的夜色从低洼的河面一点点爬上岸来,人们的视觉还迷迷糊糊地分辨得出身旁的杂草在摆动的时候,小河遥远的彼方,缭绕在河岸两旁的几条乍明乍灭、像幽灵般的萤火光带,到现在甚至还出现在梦境里,即使闭上眼睛都历历在目。……真的,那会儿工夫是今天整个晚上印象最深的时刻。只要能领略到这一点,也就实在不虚这次捉萤火虫之行了。捉萤火虫诚然不像赏樱花那样犹如一幅图画,不妨把它说成是思索性的吧。因此它就像童话的世界,有点儿孩子气。……那个世界属于音乐的世界,不宜入画。要是能用古琴或者钢琴谱出那种感受来就好了……

现代的人住在明亮的房子里,不知道黄金的美。住在黯淡房子里的古人,不仅沉迷于这种美好的色相,还知道黄金的实用价值。……银和其他金属的光泽很容易消退,而黄金能够恒久地发光,一直照耀供着室内的黝黯,所以显得异样地宝贵。

“东方人是精神性的、道德性的,这一说法究竟意味着什么?舍弃俗世隐遁山中,独自耽于冥想的人,东方人谓之圣人或高洁之士。可是在西方,不会把这样的人看做高洁之士,这只不过是利己主义者。我们把那些勇敢地站在街头,为病人发药饵,给穷人送物资,为社会一般人谋求幸福、牺牲自己忘我工作的人,称作真正的有道德的人,把他们的工作称作一种精神性的事业。”

幸子想起去年在大阪火车站上送别时,大姐一面叹气,一面悄悄地凑在她耳边讲的那句话:“我现在的心情是只要有人愿意娶雪子妹妹,无论是谁都欢迎。即使结了婚而离异,也宁可让她结一次婚。”这时大门的门铃响了,雪子似乎要进会客室来。幸子把烘红了的脸俯向炎炎的火苗,偷偷地拭去眼眶里的泪水。

那天雪子拉肚子始终没有好,坐上火车还在拉。

樱花季节一到,京都方面就有信来通知哪几天花开得最好看,可是为了方便贞之助和悦子,她们必须挑星期六和星期天,还要担心凑得上凑不上盛开的日子,像古人那样“老一套”地悬念着会不会遭到风雨。照说芦屋当地也有樱花,坐上电车,从车窗望出去,哪里都可以看到,并不是只有京都才有樱花。但是,对于幸子来说,鲷鱼如果不是明石出产的,就不好吃;樱花如果不是京都的,看了也和不看一样。去年春天,贞之助反对去京都,提出不妨偶尔换个地方试试,于是她们改到锦带桥去赏花。可是回家以后,幸子就像遗失了什么东西一样,觉得这—年仿佛没有碰到春天就白白过去了,于是逼着贞之助再去一次京都,好不容易才赶上看到御室的晚樱。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像雪子妹妹那样消极保守,连电话都打不好的一个女性,也自有其独特的长处。世上也许有那样的男子,不把她那种性格一律看成是因循消极、落后于时代,而认为是一种温柔、高尚的品质。不能认识到她那种优点的男子,就没有资格做雪子妹妹的丈夫。”

不过恋爱这东西不是单凭对方有没有价值而成立或告吹的,对于有了感情的初恋对象,至少还不能因功利的理由而抛弃他,自己爱上一个像启那种没出息的人,也只能认命,而不后悔。只是想到和启结了婚,生活问题值得担心...”对所历事物,也只能认命,而无后悔。

西方人绝非“慵懒”,也绝非“怠惰”。他们在体质、表情、肤色、服装、生活方式等,所有方面都是如此,即使偶然在某些事情上迫不得已有些不卫生、不整齐,但做梦都无法想象,他们会有东方人一般的想法——于懒惰之中开创另一种安逸的世界。

“雪子照常平心静气地听完幸子的话,回答说自己认为让他们两个先结婚好,不要单为顾虑次序颠倒的问题而把这事往后拖,自己决不会由于妹妹先结婚而受到什么打击,也不会抛弃希望。自己有这样一种预感,幸福的日子自会到来。幸子觉得她的话既不是讥讽,也不是逞强。”雪子的信心令人赞叹,可能是没有遇到真正的切肤之痛吧。至少给人鼓舞,我自己也绝不会因为家庭变故受到什么打击,也不会抛弃希望。我有这样一种预感,幸福的日子自会到来!

看到幸子得知相亲又失败之后的心情,雪子的相亲总是会到后来遇到特殊情况导致失败,幸子却第一次有很不舒服的感觉,细细想来,是因为一开始觉得大家都在为这件事情付出,有着成功的美好面貌,雪子接受了匆忙的相亲,还答应了去医院的要求,有很好的媒人,这种境况下,大家内心都有很好的期待,居然因为一个不了解又很重要的背景,继续不下去,心里有了从未有过的遗憾。

“其实现在可以对你讲了,前几天看到你第一封来信时,我总以为细姑娘多半没救了。她这个人历来为所欲为,叫人为她操碎了心。这番生病不妨说是咎由自取。说来虽然可怜,可是现在她即使死了,也无可奈何。不过她如果真的死了,那么谁去收她的尸呢?又从哪儿出殡呢?你姐夫恐怕不愿干这种事。要是从你那里出殡,就更加不合情理。想象细姑娘这个人不知要把我们连累到何等地步。”

当时即使你在场,雪子妹妹也不见得能妥善对答。再说,要是不爽爽快快地答应人家的要求,同意一块儿去散步,总免不了要招致对方的不满。既然这样的话,今天这种失败就得归罪于雪子妹妹的性格,和你在场不在场没多大关系。今天即使妥善应付了过去,今后同样的事情也会一遍一遍地发生。所以归根到底这桩亲事摆脱不了告吹的命运。

他的缺点自然还有,例如他对事物尽管理解很快,兴趣也广,可是性情浮躁,不能钻研一件事;……他是花钱的能手,挣钱的笨蛋,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