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从何处飘然而来,往何处飘然而去;不知其初,亦不知其终,萧然而过,令人愁肠寸断。风是人生逝去的声音,人也是不知从何处而来,何处而去,故闻风而悲伤。
人类在出生时,就是带着感情而来的
雨后。庭院里樱花零落,其状如雪,片片点点,漂浮在檐沟里。
莫道檐沟清浅,却把整个碧空抱在怀里。
莫道檐沟窄小,蓝天映照其中,落花点点漂浮。从这里可以窥见樱树的倒影,可以看到水底泥土的颜色。三只白鸡走来,红冠飘荡,俯啄仰饮。它们的影子也映在水里,嘻嘻相欢,怡然共栖。
相形之下,人类赤子的世界又是多么褊狭。
野外漫步,仰望迷离的天空,闻着花草的清香,倾听流水缓缓歌唱。暖风拂拂,迎面吹来。忽然,心中泛起难堪的怀恋之情。刚想捕捉,旋即消泯。
我的灵魂不能不仰慕那遥远的天国。
自然界的春天宛若慈母。人同自然融合一体,投身在自然的怀抱里,哀怨有限的人生,仰慕无限的永恒。就是说,一旦投入慈母的胸怀,便会产生一种近乎撒娇的悲哀。
古寺,梅树三两棵。有月,景色俞佳。 某年二月,由小田原游汤本,谒早云寺。此时,夕阳落于函岭,一鸦当空,群山苍苍,暮色冥冥。寺内无人。唯有梅花两三株,状如飞雪,立于黄昏之中。徘徊良久,仰望天空,古钟楼上,夕月一弯,淡若清梦。
待在树叶落尽,寒林中的千枝万梢, 一簇簇指向寒空,又是一番景象。日落后,青烟弥漫着大地,林梢隐没在淡紫色的空中。圆月如盆,景色犹为动人。
有物。融然浸于心中。言“喜”则过之,言“哀”则未及。
晴不晴,阴不阴,雨不雨,郁郁沉沉到年关。我的门前树起了门松,那是从山上砍来的。停泊在河里的小船上也有松树,也有稻草绳。
天下无事,我家无事,无客,无债鬼,亦无余财。淡淡焉,静静焉,度过新年。
命运的陷阱默默地在那里等候着。人不知不觉地向它走过去。虽然说是不知不觉,但是走过去的时候会逐渐感到一种冷气,谁都是如此。
日没。无花果下,叶影黯淡。芙蓉秋夕共凋残。空中雁声传。 十五夜,雨打月,今宵复照人间。庭中细沙疑为霜,树影森森遮地面。 院里胡枝子白花映月,好似雪光闪。
夜九月,开门远眺,寒月如白昼般皎洁。千万颗叶子落尽的树木在寒风中飘飒,在降霜的夜空中飞舞。地上的树影随树木一起摇荡。满地飘零的落叶在月光下闪耀。走在落叶上,脚下簌簌有声,如踏碎玉。
举首仰望,夜空无云,千里寒光。天风狂吹,大海怒吼,山峦喧嚣,乾坤万物皆发出悲壮的轰鸣。侧耳倾听,秋虫鸣于篱下,其声将绝。月色如霜,朔风拂面。你听,行人那踏着夜色的木改屐声,清脆响亮,不就像金石之音吗?你看,月下湘海浩荡无垠,洁白的富士山依然婷婷玉立。
月光悠扬,寒风劲吹,大地怒吼,沧海咆哮,浩瀚无垠。
大自然的节奏是何等的壮观!这寒风朔月,几乎使我难以入眠。
院里有一棵老李,到了春四月,树上开满了青白的花朵。
碰到有风的日子,李花从迷离的碧空飘舞下来,须臾之间,满院飞雪。
邻家多花树,飞花随风飘到我的院子里,红雨霏霏,白雪纷纷,眼见满院披上花的衣衫。
仔细看有桃花,有樱花,有山茶花,有棠棣花,有李花。
雨,下下停停,听听下下,鸦啼蛙鸣,争唱雨晴。
趁着雨歇,走出门外,踏着厚厚的杂有麦秸的淤泥,在村子里穿行。人们站在绿叶簇簇的房前采摘梅子,女人在地里种植甘薯。
田里大都插了秧,苗稀水涨,田田嫩黄。蛙声四塞。水从一块田流向另一块田,汩汩有声。只有梅雨时节才会听到如此浩浩荡荡的水声啊!河流如脂膏,碧潮满满,一捆金黄的麦秸,上下浮沉着漂走了。岸边的芦苇,有一些吐穗了。孩子们折断芦苇铺在地上,坐着钓鱼。
空气沉闷而凝重。看,村里的炊烟,潮湿得难以飞升,只能化做雾霭在地上爬行。看,山野变得深蓝重绿,仿佛滴下一滴水来,也会化成漫漶的色彩。
山上传来鸟儿的叫声。
雨又沙沙地下起来了。
蝉声凄切之后,世界进入冬季。山茶花开了,三尺高的红枫像燃着一团火。
房东留下的一株黄菊也开了。名苑之花固然娇美,然而,秋天里优雅闲寂的情趣,
却荟萃在我家的庭树上了。假若我是诗翁蜕岩,我将吟咏“独怜细菊近荆扉”,
使我惭愧的是我不能唱出“海内文章落布衣”的诗句来。
屋后有一株银杏,每逢深秋,一树金黄,朔风乍起,落叶翩翩,恰如仙女玉扇坠地。
夜半梦醒,疑为雨声;早起开门一看,一夜过后,满庭灿烂。
屋顶房檐,无处不是落叶,片片红枫相间其中。
我把黄金翠锦都铺到院子里了。
院角上长着一棵栀子。五月黄昏,春阴不晴,白花盛开,清香阵阵。
主人沉默寡言,妻子也很少开口。这样的花生在我家,最为相宜。
老李背后有棵梧桐,绿干亭亭,绝无斜出,似乎告诉人们:“要像我一般正直。”
梧叶和水盆旁边的八角金盘,叶片宽阔,有了它,我家的雨声也多了起来。
李子熟了,每当沾满了白粉的琥珀般的玉球骨碌碌滚到地面的时候,
我就想,要是有个孩子,我拾起一个给他,那该多高兴啊!
房子不过三十三平方,庭院也只有十平方。
人说,这里既褊狭,又简陋。屋陋,尚得容膝;
院落小,亦能仰望碧空,信步遐想,可以想得很远,很远。
日月之神长照。一年四季,风雨霜雪,轮番光顾,兴味不浅。
蝶儿来这里欢舞,蝉儿来这里鸣叫,小鸟来这里玩耍,秋蛩来这里低吟。
静观宇宙之大,其财富大多包容在这座十平方的院子里。
日暮,水白,两岸昏黑;铃虫、松虫、蟋蟀,夹河齐鸣。山色暝蒙,枭鸟呜咽。夜色中传来白鹭的叫声。
树叶落尽,顿生凄凉之感。
然而,日光月影渐渐增多,
仰望星空,很少遮障,令人欣喜。
今夜可是良宵?今宵是阴历七月十五日。月朗,风凉。
搁下夜间写作的笔,打开栅栏门,在院内走了十五六步,旁边有一棵枝叶浓密的栗树,黑漆漆的。树荫下有一口水井。夜气如水,在黑暗里浮动,虫声唧唧,时时有银白的水滴洒在地上,是谁汲水而去呢?
再向前行,伫立于田间。月亮离开对面的大竹林,清光溶溶,浸透天地。身子仿佛立于水中。星光微薄。冰川的森林,看上去淡如轻烟。静待良久,我身边的桑叶、玉米叶,浴着月色,闪着碧青的光亮。棕榈在月下沙沙作响,草中虫唱,踏过去,月影先从脚尖散开。夜露滚滚,竹丛旁边,频频传来鸟鸣,想必月光明洁,照得它们无法安眠吧。
打开格子门,太阳已经升到赤城山上。天空晴碧。山谷中灰云蓬蓬,回旋翻卷。地面被近日来的雨打湿了,树影柔和地卧在上面。清凉的山气,孕育着旭日的光。树上的露珠像钻石一般耀目争辉。喜欢晴暖的燕子频频翻飞。鸟鸣嘤嘤,令人欣喜。
片刻过后再一看,光景已经发生了变化。晴空浅碧,天边浮现着一片片紫色的云,像蛴螬一般。白云从小野子山和子持山向赤城山飘卷——中间显出蓝色的分界线——缠绕着一长列银带似的山腹。小野子山和子持山峰顶——青绿的肌肤上罩着蓝色的阴影——宛若空中的浮岛。
再过片刻,赤城山麓的云,如大军开拔,徐徐向东南方向移动。绵绵蓬蓬,回转着,簇拥着,沿利根的流水次第而下。
撼枕的涛声将我从梦中惊醒,随起身打开房门。此时正是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四日清晨,我正在铫子的水明楼之上,楼下就是太平洋。
凌晨四时过后,海上仍然一片昏黑。只有澎湃的涛声。遥望东方,沿水平线露出一带鱼肚白。再上面是湛蓝的天空,挂着一弯金弓般的月亮,光洁清雅,仿佛在镇守东瀛。
某年秋,十月末。我坐在盐原帚川的支流鹿股川畔的石头上。昨夜,秋风劲吹,红叶大抵散落,河床一片艳红。左右两侧皆是高耸的山峰。夹着一带细长的青空,仿佛天上也有一条河流过似的。时值秋末,河水瘦缩。近乎干涸的细流,打乱石中间穿行。河床蜿蜒于高山深谷之间,曲折而下。远处可以看到流水的尽头。恰巧有一座高山当河而立,堵塞了河水的通路。远远望去,仿佛河水已被山峰吸入体内,又好像这山极力抱住水流,规劝道:“就停在这儿吧,流进村庄有什么好?停下吧,停下吧。”
然而,河水依然流过河底的碎石,钻进红叶厚积的栅栏,高唱着歌儿向前奔去。坐在石头上,用心倾听,有一种声音!松风。这无人弹奏的鸣琴般的声音,拿什么比喻它好呢?身子坐在石头上,心儿却追思着流水的行止。远了
雨,下下停停,听听下下,鸦啼蛙鸣,争唱雨晴。
趁着雨歇,走出门外,踏着厚厚的杂有麦秸的淤泥,在村子里穿行。人们站在绿叶簇簇的房前采摘梅子,女人在地里种植甘薯。
田里大都插了秧,苗稀水涨,田田嫩黄。蛙声四塞。水从一块田流向另一块田,汩汩有声。只有梅雨时节才会听到如此浩浩荡荡的水声啊!河流如脂膏,碧潮满满,一捆金黄的麦秸,上下浮沉着漂走了。岸边的芦苇,有一些吐穗了。孩子们折断芦苇铺在地上,坐着钓鱼。
空气沉闷而凝重。看,村里的炊烟,潮湿得难以飞升,只能化做雾霭在地上爬行。看,山野变得深蓝重绿,仿佛滴下一滴水来,也会化成漫漶的色彩。
新芽初绽,含烟笼翠,固然可爱,但那郁郁青青的梢头映着火红的夕阳亭亭而立时,也很好看。然而,等到树叶落尽,伫立于寒空之下时,其姿态尤为美妙动人。
晚秋初冬,东京东北郊最富有情趣。翻滚着金黄稻浪的无边无际的田野,此时已经收获完毕。河流、村庄、人家,以及地里的粪坑暴露无遗。冬天,榛树立于枯寂的村庄上头,遥望着筑波山和富士山,凄凉地笑了。枯芦随风飒飒作响。广袤的田野里,肥料坑两三并列,寒鸦哑哑。榛树蛲蛲而立,有时,一束稻草裹住树干;有时,高节的肌肤裸露在外面,直指青碧如水的寒空,着实有趣。大自然能使世界万物表现出绝好的趣味来。
风犹未止息,海越发凶猛了。千波万浪,一次次被粉碎,一次次又复袭来。看看远方的小坪岬吧,它出现在海面上,刚健粗朴,着褐衣,不带一点青色,稳稳地盘踞着,面对汹汹而来的大海。这使人想起当年的相模太郎。
极目远望,海上没有一片帆影,只有名岛那巨大的孤立的岩石,像张开大嘴、展开双翅的老鹰,独自抵挡着狂涛巨浪的袭击,时时腾起白色的水雾,岿然屹立于烟波浩瀚的大海之上。
啊,大海呵,你的愤怒是伟大的。岩石呵,你的毅力是伟大的。古代的英杰们,曾经像你那样,仰天长思,以浮世为敌,进行了孤高的战斗。
叶和穗泛白而干枯了,在晚风中乱舞,在夕阳里闪耀,当然好看。而我更喜爱它刚刚抽穗时的秀美姿态。
九月末,到东京近郊走走看吧。有的同蓼花、彼岸花共生一丛,临水而立;有的长满山野,同萤草、野菊一起护卫着土地爷爷。它们生在稻粟菽麦的田地里,和蝗虫、螽斯为伍。有的刚脱离包叶,尚未散开;有的虽然散开,尚未蓬松涨大。像银丝,像红绢,淡红,殷红,映衬着碧青的叶子,满含着露水,摇曳于清风之中。或孤立,或丛生。它牵动着人们多少诗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