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从不理会个人意志,无数小细节在扭转人生,一见一念,和风落叶春水微澜在时间里汇成细流。年轻时,游移不定,任飘零四方,追逐模糊的执念。等到岁月汇成苍茫大河,无法改道的时候,只是被动的奔忙。行德死前方能明白自己在神的意旨下艰辛的命运,已是幸运。多少人,到死也不解为何人生如此。
她脸上的皮肤像羊皮纸一样坚硬,五官和脸部轮廓并没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形。她闭着眼睛,眼窝几乎没有塌陷。唇边依然挂着许多世纪来未曾消失的微笑,这种神秘让她更加楚楚动人。
但是,她没有向我们透露往日的秘密——楼兰多彩的生活、湖边的盎然春意、小船和独木舟里的旅途回忆。
她一定见过出城迎战匈奴和其他蛮族的楼兰守备部队,见过满载弓箭手和长枪手的战车,见过经过楼兰或在楼兰停留的大商队,见过驮着中原华贵丝绸布匹沿“丝绸之路”去往西方的无数骆驼。她一定爱过,也被爱过,也许就是因为爱情悲剧而死。然而,这一切都无从知晓。棺木内侧长五英尺七英寸,不为人所知的女王是个身高约为五英尺两英寸的娇小女子。
只有当深深隐藏在内部、如生命般的东西开始活动时,命运才会浮现出妖艳、会心的微笑。
人类就是如此浅薄,连近在眼前的危险都无法预见。
老虎是异类,没有什么顺逆的道理可谈。更何况我们已经抛弃了父亲,如今又说什么父子纲常之类的话又有何用?
今缘外贼掩袭,国土扰乱,大云寺比丘等搬移圣经于莫高空窟,而罩藏壁中。于是发心,敬写《般若波罗蜜心经》一卷,安置洞内已。伏愿天龙八部长为护助,城隍安泰,百姓安宁,次愿甘州郡主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现世业障,并皆消灭,获福无量,永充供养。
天晓,普照醒过来,才看到失明了的鉴真师父的容貌。鉴真不知是否还在睡眠中,背靠船缘坐着,略微抬起头来。普照以为三年的岁月一定催使和尚更加苍老,想不到更为年轻。两眼虽失明,却了无阴沉的感觉,原有严厉如古武士的风格变得更为从容,使六十六岁的鉴真的容貌显得安静明亮。
鉴真突然转向隔有十几尺远的普照。由正面看来,虽然稳和,但仍是鉴真才有的意志力独特的那张脸孔。
“照啊!睡得好?”
鉴真说。
“刚刚醒过来,老师您怎么知道?”
普照吃惊地说。
“瞎了眼,怎么知道,刚才我已唤了你几声。”
说着鉴真笑了。普照笑不出来,面向拂晓的江上寒风。普照一任眼泪流下脸颊,虽然未出一声,鉴真问了:
“照,你在哭吗?”
二十日破晓,普照不知是做梦或是现实,听到业行的喊叫声而睁开了眼。虽然没有什么可资证明,但普照深信不疑那是业行的喊叫声。波浪汹涌,船仍然像树叶飘荡,船被带到巨浪的顶峰,再被丢下波涛的谷底。每当船掉下谷底时,普照的眼睛可以奇异地窥见清澄的海面。潮水呈透明的青色,看到条条绿色的长藻在海底摇动,然后有几十卷的经卷次第沉落下去,经卷一卷一卷地颤抖着连续落入潮水,消逝于绿藻摇晃的海底。那一卷一卷,间隔急促的沉入海底的过程,具有永远无止无境地倾倒的景象,予人再也无法挽回的真实的丧失感。每当这样的海面映入眼帘,普照听到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业行悲痛的叫声。
在赵行德的眼里,这时李元昊的五短身材仍不失统帅之威严。他与回鹘王女并辔齐驱,不住地向将士们投以赞许的目光。行德虽然在这样的场合完全有理由憎恨李元昊,但他在内心深处却始终觉得大丈夫生当如此,纵然是儿女情长,又岂能英雄气短。
普照坐在业行所托付的木箱旁边,心想必须保护它,免被抛入海中。木箱上放有很大的栈香笼。船主似乎要把最笨重的东西先投入海中,推开普照,要搬经卷的木箱,但因太重搬不动,就举起上面的栈香笼。
船摇动得厉害,使几位船夫跌倒,船主抱着栈香笼滑倒,压在普照身上,吆喝了一声又站了起来。右脚踩在普照与其他乘员之间,普照顺手抱住船主的脚不放,海水像瀑布般落下来。突然在狂风暴雨漆黑的天空传来声音:
“不得抛弃!”
船主一时惊慌失措,放掉抱着的栈香笼。
“不得抛弃!”
声音第二次传来时,船主仿佛被什么打中了,蹒跚地向后仆倒下去。
普照一时想起,这位老僧回日本后不知要做什么,既无僧侣的任何特殊资格,恐怕亦不具有对经典的特殊知识,归国后不可能有什么可期的。不知是否看透了普照的心思,业行说:
“我抄写的经卷一踏上日本之地,会自己走起来,丢弃我走向各处。许多僧侣读它们、抄它们、学它们。佛陀的心、佛陀的教训会正确地传布各地,会建筑佛殿,所有的行事越盛,各寺庙改变装饰的样式,连供物放法也都会不一样。”
如今,罗布泊湖正在逐渐回归楼兰故地。从赫定发现楼兰遗址算起,已经过去半个世纪,这期间,罗布泊湖一直在朝着楼兰移动,现在也正在移动。罗布泊湖最终回到楼兰也许还需要几十年时间,但正在回归却是事实。楼兰人的神灵河龙大概也在回归的路上吧。不,也许河龙已经回到楼兰。
到底是值得,或是徒然,端看你审视的角度,你要说作为一辈子的结发夫妻、肉身的连结,等等,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也可以,但从即使是细微难以察觉的精神爱恋,都可以在一个人漫长的一生中持续而不会消失的情况看来,你也可以说,人生一世,并非徒然。
“看来曹氏即将亡于我曹贤顺这一代,这也无可奈何。相传古时,这里一度长期由吐蕃统治,汉人平时不得不着番服。只有在节祭之日穿汉服仰天哀恸。想必历史又要重演了。可是,任何一个民族都无法永远征服这块土地,正如吐蕃最后离去一样,西夏迟早也会离开。到时,你我的子孙将会留下来,就像那离离原上草,因为长眠在这块土地上的汉人之魂,要比其他任何民族都多得多。告诉你,此地是汉土。”
就在这时,城墙上那个半天静止不动的黑点忽然飞离了城墙,拖着一条长尾巴沿着城墙栽落下去,只发生在短短一刹那间。这桩突发事件或许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广场上没有一丝动静,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而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命运会如何,我又怎么能相信呢?
尘劳这种东西,或许只会积压在女性的肩上,那是漫长的婚姻生活中,无关爱恨,做丈夫的只会留给自己妻子的东西也说不定。一天天,说不上是恨的恨意缓缓积存在妻子肩上。如此一来,丈夫成为加害者,而妻子就变成了受害者。
蓬莱身里十二栖,唯身净土己心弥陀。
求观音者,不心补陀,求补陀者,不心海。
赵行德遣走朱王礼派来的信使,再度埋首提笔抄译经典。偌大一座城已几为空城,战火随时可能延及,局势危急,但对行德而言,却有了一段宁静的时光。从窗口可以望见一大群飞鸟,尘埃似的自北向南飞去。
“除了变成狼,别无可能。我们一直在用刀守护着自己,倘若真有人进来,你我都会立即向他扑去。据说狼也是如此,雌雄交配时如果被看到,不论对方是人或动物,它们都会扑上去,直到咬死对方才罢休。你也许会说我们可能变成其他动物,但我们只能变成狼,因为我们的心已经变成狼的心了。”
经历几次战斗后,他觉得打仗也不过如此而已,有何难哉。投几个石头,然后就昏死过去,听天由命。能否回营,那要由他的老马来决定了。
“不管前方有什么样的障碍,他决定一概不躲避,徒步走下去,这么做见不得会坏到哪里去。”
“但鉴真的东渡赴日,与业行一字一句不易地抄写的庞大经典之山,普照没法正确判断究竟哪一样对故国更有价值。普照只知道,这边是一个人于其一生中摒弃了人的生活,全力以赴;那边是牺牲了两条性命与多人长久的流浪才换取得来。”
行德不清楚在他把回鹘女子托付给朱王礼、离开甘州城之后,朱王礼曾经如何对待她,但如今这已不重要,他有更要紧的事要思考。他想起了前天同他忽然碰面时女人的那副神情,交织着惊诧、困惑、欢喜与悲哀。当时,她立刻策马奔驰,无疑是因为无从表达心意,才落荒而逃。
求观音者,不心补陀,求补陀者,不心海。
大漠的黄尘改变了他皮肤和眼睛的颜色,孤独的岁月夺去了他身上汉人的固有的从容和稳重。
鉴真圆寂实在唐招提寺完成的第四年天平宝字七年春天,弟子僧忍基梦见讲经堂栋梁摧折,惊恐地认为会是和尚将迁化的预兆,乃率诸弟子临写鉴真的肖像。这年五月六日鉴真结跏趺坐面西而寂,年七十六。死后三日,头部仍然温暖,因而久久不能下葬。
对楼兰人来说,罗布泊湖是神,是祖先,是自己的生息之本。楼兰人无法想象没有罗布泊湖,没有注入罗布泊湖的塔里木河,没有湖畔的丛林沼泽,没有芦苇丛中的阳光轻风,楼兰和楼兰人将会怎样。
沙州虽远离中 原,乃祖宗开拓,当为汉土。我 辈子民,虽久居此地,却还是华 夏子孙。斯土斯民,岂容夷狄久 占,我料定西夏也会与吐蕃一 样,最终必然归去。届时我辈的 子孙,正如原野上的荒草,仍旧 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万望恕我一时糊涂,做出如此唐突之事。我真的并非恶意,实在仰慕已久
船有无数次涌上波涛之山,又沉下波涛之谷。普照一次又一次听到业行的喊叫,看到数不尽的经卷一一滚落清澈的潮水中。
普照抱着冰冷的心,定神环顾四周,穿飘荡在高大的波涛上,海浪虽然汹涌,却有暴风雨已过险境的异样安静。在天明后白色阳光之下的海面上,与幻觉不同,竟是漆黑的怒涛。
离别了二十年再度踏上故国的土地,普照觉得故国的一切显得渺小。山、川、森林、平原还有散出于平原的聚落,什么都很小。空气则清澄美妙,与中国大陆相比则觉得又芳香气息。
“我想象这样的事,迄今有很多日本人经历过,不知有几百几千人葬入海底,活着回国的人可能很少。一国的宗教、学问,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这样孕育的,靠许多人的牺牲而来,幸而不死的话应该好好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