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一个人唯一的方式是不报希望地去爱那个人。
一个男人常被他所爱的女人的缺点吸引,不仅是她的怪念头或她的软弱,甚至她脸上的皱纹、斑点,寒酸的衣着,有点歪斜的步态,这些反而比美貌更持久、更坚实地把他同这个女人系在一起……旁人无论如何猜不到,正是那些小缺陷和似乎可以挑剔的地方,爱情之箭落了下来。
有时候远方唤起的渴望並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种回家的召唤。
“我发现,世界上除了那个固执的问题之外什么都没有了。这个问题就是:世界何以存在事物?何以存在世界?我带着惊异领悟到,世界上没有什么能迫使我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它的不存在对于我,一点都不比它的存在更值得怀疑。存在对不存在眉来眼去。当月光闪亮时,海洋和大陆并不比我的盥洗池更领风骚。
新闻是对文学生活、对精神、对精灵的背叛。闲聊是其真正本质。每一次连载都重新提出关于愚蠢与怨恨之间关系的难以解决的问题,这种关系的表达方式就是流言蜚语。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待着六点钟的来临。我在以后的岁月中所经历的节日不再具有这样的时刻,它像一只箭头,在白昼的心窝上颤颤悠悠。尽管天色已晚,我为了不把目光从天井对面的窗户转移开还是没有点灯,此时可以看到窗户已经点亮了第一批蜡烛。这是圣诞树所拥有的全部时刻中最让人心惊肉跳的,它把针叶和树杈奉献给了黑暗,为了完完全全使自己成为后院公寓朦胧的窗棂中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星座。这样的星座虽然不时对那些孤独的窗子中的一扇施与恩惠,但是很多窗子仍然保持着黑暗,另一些窗子更是令人伤心地在傍晚的煤气灯下枯萎。此景让我感到,圣诞节中这些凋敝的窗棂包含了孤独,衰老,贫困以及穷人们闭口不提的所有苦难。
于是,在藏书者的生活中,就有了在混沌与有序之间的辩证的平衡。当然,藏书者的生活还与其他许多事情紧密相连:比如神秘的拥有关系,这一点我们下面还会谈到;还有那种人与书的关系,不重功能与实用,不讲究有用,而是把书作为命运的场景、舞台来研究和欣赏。对于一个收藏者,最大的诱惑就寓于最终的快感,即拥有者的快感之中,在于将一件件藏品锁入一个魔圈,永久珍藏。每个回忆,每个念头,每种感觉都成为他的财富的基座,支架和锁钥。而一件藏品的全部细节:出版日期,地点,装帧手艺,先前的主人,则形成了一部神奇的百科全书,其精髓无不叙述着藏品的命运。由此也许可以推断伟大的相士是如何成为命运的诠释者的,因为收藏者其实就是藏品的相士。
一册书的命运就是与收藏者和他的收藏的邂逅。一本旧书在一个真正的藏书者的手中又获新生,我想这样说并不算夸张。在藏书者身上与老者形象相呼应的正是这种孩童心态。孩子们自有无数种方法让事物获得新生,收藏只是其中之一罢了,他们还会画画,剪纸,印花等等,就像他们用各种孩子气的办法来占有某种东西一样。复活一个旧时代,这是驱使藏书者去搜求新藏品的最深层的动机。由此,一位旧书收藏者比豪华版搜集者更接近于收藏的真谛。那么书又是如何跨越藏书室的门槛成为收藏家的财富的呢?
那时候,“成年人存在”的河岸隔着漫漫岁月的河流对于当时的我是那么不可企及,就像运河岸边那个朝我张望的花圃。
“我想走下地窖,开桶去把酒倒;哪儿站着一个驼背小人,它把我的酒罐抢跑。”
蝴蝶扑扑簌簌地飞向一朵野花,停在了上面。我举着捕蝶网,只等着花朵对蝴蝶双翅的符咒奇效。那柔软的小东西却轻轻拍动翅膀从侧面溜走,无动于衷地在另一朵野花上方停了一停,然后像来时一样,不碰一碰那朵花就突然飘离而去。
在这些通向屋后庭院的幽室中,时间变得苍老。正是如此,中午以前的时光在阳台上久久不肯离去,每当我在阳台上与它邂逅,它总是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显得悠然自得。我从未能够在这里等候着它的到来,而它却总是已经在等待着我。当我终于在阳台上寻见它时,它在那里已经多时了,而且仿佛已经“过时”。
激情往往近于狂乱,而收藏者的激情则近于记忆错乱。不仅如此,过去所一直经历的机会与运气又在这些熟悉而混乱的藏书里活生生地再现了。(藏书不就是混乱一片,全靠了习惯才使它看上去井井有条吗?)你们都听说过有人因为失掉了书而一病不起,或是有人为了得到书而沦为罪犯。其实,在这些方面,无论哪一*? ①法朗士(,1844—1924):法国小说家。 ②古罗马作家的名言。种秩序都可以平衡一下情绪的极度波动。阿那托尔"法朗士①说过:“如果有什么唯一确定的知识,那就是书籍的出版日期和版式。”同样,如果有什么可以对应于藏书室的混乱,那就是其井然有序的目录。
我感到在静谧中,胜利纪念碑回廊上闪闪烁烁的英雄们的业绩与那些被旋风鞭打被树墩碾得血肉模糊、被大块冰山冻住的邪魔恶鬼的忏悔一样地臭名昭著。因此这个回廊其实就是地狱,是对辉煌的胜利女神周围受到上帝恩典的那群人的反衬。有时候碑楼上站立着一些参观者,在天空的背景下,他们看起来就像我贴画本上带黑框的纸人。画片完成以后,我不正是拿着剪刀和胶水把那些类似的小人贴到大门、壁龛和窗沿上的吗?那碑楼上的人群在光芒中就像是这种无邪的任性所创造而成的。围绕着他们的是永恒的星期天。亦或那是一个永无休止的色当纪念日?
这个时期尚且盛行的西洋景艺术在二十世纪就绝迹了,小孩子们是它的最后观众。画面中那些遥远的地方对他们其实并不总是陌生的,有时候远方唤起的渴望并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种回家的召唤。有一个下午,在那座透明清晰的叫做艾克斯的小城前,我望着米拉波广场对自己说,那梧桐树遮护下的石头小路,不就是我曾经游戏过的地方吗?
我正在打开藏书。对,书还没有上架,还没有带上与井然有序俱来的轻微的单调。我还不能在一排排的书架间来回检阅,把书在朋友面前展示。你们不用害怕那些。倒是我要请你们看看书箱灯开后的一片凌乱,飞扬着木屑的空气,铺满撕碎的包装纸的地板,请你们和我一起置身于成堆的卷帙中,它们已在黑暗中深藏了两年,如今方见天日。这样,你们也许能多少分享我的心情(当然不是悲哀,而是期待),理解这些书在一个真正的藏书者心中引起的感触。现在和你说话的正是这样一个藏书者,仔细听听,你们会发现他谈的实际上只是他自己。
假如为了使人信服我的公正与实际,由我将一室藏书的主要部分和精华所在向你们一一道来,再谈谈藏品的来历乃至于它们对一个作家的帮助,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反而会显得过于傲慢了呢?就我而言,我想到的是一些更具体、更有兴味的事情,我真正关心的是想让你了解藏书者与藏书的关系,了解收藏的过程而非藏书本身。如果我详述搜罗图书的各种途径,那不免带有太多的随意性。其实,在品味个人藏品的时候,每一个收藏者的心头都会涌起阵阵回忆,而这样那样的话题都只是作为堤坝,暂且阻遏一下浪涛的冲击罢了。
煤气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指示着点灯人的行踪,他即使是在这个甜蜜的夜晚也必须挑著点灯杆。此时这个城市是如此地为自己陶醉著,它就像一隻口袋,由于我和我的幸福而变得沉甸甸的。
赫尔曼•冯•吉尔姆的诗歌自然是德国文学中的珍品,但是,我知道,在我接受荷尔德林的启蒙和洗礼时,我并不希望把它们归入德国诗歌的行列。埃米尔•斯兹提亚(Emil Szittya)的处女作《埃克•荷马的把戏》(Ecce-Homo-Ulk)是我必须拥有的,相比其他知名作家的青涩之作,它不知道要好了多少倍。但是,我却把它从这个书架赶到那个书架,直到它在离吉尔姆的诗作不远的地方,找到栖身之所。而且,我也不想把布吕赫的这本《拿撒勒人耶稣的英雄赞歌》(Aristie des Jesus von Nazareth)归入宗教哲学的行列中。
在不计其数的拨、插、按以及诸如此类的动作中,摄影师按快门的发明尤其富有成效。用手指触一下快门就能将一个事件永久地固定下来。照相机赋予了瞬间一种追忆性的震惊。这种触觉经验同视觉经验联合在一起,就像报纸广告或大城市交通给人的感觉一样。在其中穿行便会给个体带来一系列惊恐与碰撞。在危险的十字路口,一系列神经紧张会像电流冲击一样急地通过体内。
作为一家小有规模的藏书的主人,一丝尴尬常常在不经意间滑过。
十年前,在我着手整理我的藏书,以建立一种相对满意的秩序时,我很快就发现了那些难以割舍而又不能再保留在原处的图书。
就这样,这些年来,尽管我从来没有想到去主动收集精神病人的作品,竟然也积累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书籍,甚至都可以称之为“变态图书馆”(Library of Pathology)了。事实上,我原本都不知道有这些精神病人的作品存在。
一旦你来到书箱堆成的小山,发掘出书本,让它们重见天日——或是夜光——会有什么样的回忆源源而至啊。整理藏书之乐因其一发不可止而表现得最为明显。我从中午开始,理到最后一批书箱时已是午夜。
出版施莱博尔回忆录的那家出版社,在出版最稀奇古怪的灵性写作方面,已经小有名气。如此,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这家出版社最有可能同意出版这种神学著作。根据这种神学体系,“只有上帝可以放心大胆地接触尸体”,或者说,该书作者“毫不怀疑,上帝对铁路这种概念早有所知”,或者说,这种神学体系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理论,即上帝的语言,也就是所谓的“基本语言,是在某种程度上有点过时但却依然充满活力的德语”。
只要看看收藏者怎样把玩玻璃橱中的藏品,他把它们捧在手上,灵感似乎使他能够透过它们看到遥远的过去。对于藏书者的神秘的一面,或者说是老者形象,就谈到这里吧。
我们谁也没有足够的时间经历各自生活的戏剧,这正是我们衰老的原因。
我不知道人们向我讲了有关它的什么故事,也许他们想讲但是没讲。姆姆类仁自己並没有向我透露什么,她也许几乎没有声音。冬天下第一场大雪时,它的眼神从举棋不定的雪片中闪现。这眼神哪怕仅仅只有一次射中我,那么我也会在整个一生中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