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在对方面前都在演戏，可是谁也没有欺骗谁。

于是他们两个又面对面地坐着，相顾无言，只有他们的眼睛在彼此亲吻。

上百个这样细小的令人心悸的回忆，几乎没有清醒地感受到的、微不足道的小事，现在像穿过决了口的水闸，汹涌奔腾地冲进他的意识、他的血液，有回合起来，径直涌向他的心。

然而，爱情也许一直要到这时才真的变成爱情，当它不再像胎儿似的朦朦胧胧地在母体内部痛苦地涌动，而是能呼吸，有嘴唇，敢于自己命名、敢于自己承认的时候，这才真的变成爱情。尽管这样一种感情如此执着、顽强地伪装起来，这个迷乱的幽灵，总有一个时刻会突然打破屏障，然后从九天之上跌进万劫不复的深谷，以加倍的重量落在猛然惊醒的心上。

没有人向他们迎面走来，只有他们的影子默默地在他们前面移动。每当一盏街灯从斜里照亮他们的身影，影子便在他们面前融成一片，拉得很长，就仿佛他们在互相拥抱，互相渴求，身子依偎着身子，化为一体。等他们自己疲惫地慢慢地向前迈步，他们的影子又重新分开，然后再重新拥抱。他像着了迷似的望着这奇特的游戏，这两个没有灵魂的身影彼此逃离又复捉住，然后互相拥抱，这两个影子组成的身体只是他们自己身体的返照。

单靠回忆生活，这不是人性的特点。就像各式各样的植物和任何一种生物，都需要土地的滋养和天上的光芒一再重新过滤，色泽才不至于消退，花萼才不至于凋零脱落，所以，即便是梦幻，这些看上去似乎超凡脱俗的梦幻，也需要某种感性的养料，需要娇嫩形象的辅助，否则，它们的血液就会凝结成块，它们的光泽就会黯淡。

影子，影子想要复活，但又不可能再复活，无论是她还是他，都已不是同一个人。可是他们还在徒劳地寻找着自己。

这些信件成了这个孤身在外的人的饮品和食物。

现在千百万无权无力的人也这样愤怒地猛击命运设置的囚牢的墙壁。

人老了，可依旧是同一个人。

单靠回忆生活，这不是人性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