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过来说,女人看书也会有这些感情上的区分:字典、参考书是丈夫,应该可以陪一辈子;诗歌小说不是婚外关系就是初恋心情,又紧张又迷惘;学术著作是中年男人,婆婆妈妈,过分周到,临走还要殷勤半天怕你说他不够体贴;政治评论、时事杂文正是外国酒店房间里的一场春梦,旅行完了也就完了。
语文可以像水墨那么沉郁。语文可以像金金银银的阳光那么明丽。智慧的民族用智慧的语文。浅薄的民族用浅薄的语文。有人天生只会用戴孝的语文。有人练成一套挂笑的语文。资本主义的语文是自嘲的语文。共产主义的语文是训话的语文。
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国会女议员南希-爱斯特脾气犟极了。有一次,她忍不住对丘吉尔说:‘如果你是我丈夫,我一定在你那杯咖啡里下毒。’丘吉尔回答说‘如果你是我太太,我一定喝下那杯咖啡。’
英国爱德华七世的轻浮是当年伦敦很漂亮的名女人丽丽-朗特里。有一天,爱德华对丽丽说:‘我撒在你身上的金钱也够多了,多得可以买一艘战舰。’丽丽听力说:‘你撒在我身上的精液也够多了,多得可以浮起一艘战舰。’
人对书真的会有感情,跟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有点像。字典之类的参考书是妻子,常在身边为宜,但是翻了一辈子未必可以烂熟。诗词小说只当是可以迷死人的艳遇,事后追忆起来总是甜的。又长又深的学术著作是半老的女人,非打点十二分精神不足以深解;有的当然还有点风韵,最要命是后头还有一大串注文,不肯罢休!至于政治评论、时事杂文等集子,都是现买现卖,不外是青楼上的姑娘,亲热一下也就完了,明天再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得体的文章最忌冗长;长则本来得体也变为不得体了。B.L. Taylor说:世上闷人真多,你问他好,他真的一五一十告诉你他好不好(“A bore is a man who when you ask him how he is, tells you”)。文章一闷,当然就不会得体矣!千万不可相信喋喋不休的高谈之士说「总而言之」;那不是结束语,是重新开讲(“Beware of the conversationalist who adds 'in conclusion'. He is merely starting afresh”),Robert Morley说的。 读文章不妨先瞄一瞄收尾的部分,一见「总而言之」、「最后」等语,此文必闷,也难得体。
大陆文章一概受阉割,枯干无生机乐趣;台湾文章底子甚厚,奈何不知自制,喜服春药,抵死缠绵,不知东方之既白;香港文章则如洋场恶少之拈花惹草,黑发金发左拥右抱,自命风流,却时刻不离保险套,终致香火不传。香火能传最是要紧。初学者最忌写白话诗,盖自批“诗人执照”后必自信无所不可为,笔下咿咿哑哑梦呓连篇,名词动词乱伦交配,主语宾语私相授受,望之仿佛眼睛生在屁股上之印象派画家,实则诗人连一纸便条都写不通!存在主义大师沙特晚年病目,脑力亦略见退化,每每神智不清,无法撰写正经著作,医生于是嘱其退而求其次,尝试写诗。大师问言怏然不悦,曰:“此混蛋庸医束手无策!”意谓庸医岂可命他弃文作诗。
神智不清者适宜写诗,此一也;诗人不可神智不清,此二也。白话诗文确不可无旧学为体;“燕子不知何世,人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不知何世”表示无视代沟;能在斜阳里细诉兴亡,则悟出荒村雨之声禅机矣。
人跟文章一样,最怕油嘴、滑溜。「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已经够低的了,维吾尔族竟有一支民歌说:「把天下的树木都变成笔,把蓝天和大地都变成纸,把江河和海洋都变成墨,让天下的人都成为诗人,也唱不完毛主席的恩情。」王蒙说:「言而至此,再无言矣。」
西方人相信天堂和地狱是可以造出来的:英国警察、法国厨师、德国工程师、意大利情人加上瑞士人打点一切杂务,那是天堂。英国厨师、法国工程师、德国警察、瑞士情人加上意大利人打点一切杂务,那是地狱。
我向来主张用筷子吃饭必须严格划清界限,授受不亲,免得相濡以沫,一餐饭跟太多人法式亲嘴,曲终人散之后,徒生失节之恨!我这份恐惧感与生俱来,明明知道有违中国文化的和气精神,毕竟始终英勇不起来。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当然更不知道该怎么宣诸笔墨,生怕亵渎了世代相传的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