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简流威风,出身世家,外公是近代藏书大家傅增湘,藏书楼叫藏园,借了苏东坡那句「万人如海一身藏」。桑先生从小熟悉中国文化典籍,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主修历史和国际法,出任过国民政府驻新疆外交专员,出使苏联哈萨达克斯坦共和国,宋美龄想听外界对国府新疆政策的意见召见过桑先生。
第一天到英国广播电台上班拜识了另一位前辈桑简流先生,一见面想起他的《西游散墨》,写旧闻写新事写得那么自在。桑先生那时候五十出头,头髮花白,一脸「五四」,抽烟斗,抽雪茄,西式便装穿得很潇洒,很雅緻,像英国学院里的文学教授。说话声音苍老,圆润,国语标准极了,英语正统极了,都说得很慢,字字清楚,短波广播练出来的。
那年我刚到伦敦英国广播电台报到,金铨巴黎办完事赶去伦敦给我壮壮胆,怕我人地生疏心中忐忑。老朋友转眼不在了,想起那张老照片,想起那段客途上的友情,我很难过。
“文章一涉感慨赞叹容易写得滥情,写得庸俗;感而不伤,叹而不怨,那才矜贵,境界从而高亮。”
一九七三年,金铨飞回香港我在那家客栈接着住了一个月。清早吃了早餐看完报纸迎着晨曦上电台,风有点冷,巷口卖花的老太太一声「早安」很悦耳,像鸟语。下了班不走,看书看杂志等着到电台餐厅吃晚饭,那边的饭菜比外头好吃。夏天天黑得晚,回诺丁山路上酒馆戏院小商店人来人往。拐进深巷一下子宁静得可喜。
客栈也很静,房客不多,门房总是那句台词:「伦敦的夏天多神奇,多迷人!」楼下会客厅三两房客在灯下读报,电视机开着,声音很小,没人看。楼上长长的走廊灯影昏暗,森森然有点鬼气。我那时候还在翻译《再见,延安》,王敬羲主编的《南北极》每期连载一万字。我在窗前书桌上伏案赶稿。窗外天色慢慢黑下来,远星寥落,晚风过处巷子里老树沙沙私语。夜深了偶尔下几阵冷雨,一盏盏街灯照亮雨丝,摇摇曳曳彷彿一幅门帘。
寇准是北宋太平兴国进士,出任宰相,辽军进犯,王钦若力主南迁,寇准力主抵抗,促使真宗往澶州督战,与辽订立澶州之盟。寇准不久遭排挤罢相。晚年再起为相,又受排挤去位,贬逐雷州,死在南方。寇准绝诗最出色,一点不堆砌,带晚唐韵味,桑先生说他拜相多难,多亏诗作传世。
找不到那张老照片。去年整理几个书箱还看到,这回再找不见了。照片有点褪色,在伦敦诺丁山那家老客栈拍的,红砖宅院,爱德华七世时代没落世家的故居,翻修过,两层高,躲在一条深巷里。大门很小,门前树影婆娑,花草疏秀,我和老朋友胡金铨导演站在大门口留影。四十年前了,客栈女经理替我们拍的。金铨刚巧来看我,我们在会客厅里聊天,女经理匆匆进来说照相机胶卷还剩一张,赶着去冲印,硬要我们拍一张清掉胶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