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也是真的,但不是那样的真,生活也是美的,但不是那样的美,生活也是善的,但不是那样的善。幻想与现实之间,就是相差了这样微妙而致命的、令人感伤的距离。
或者我想成为那些内心生活非常细腻而且神秘的人中的一个。我从小就对自己的心思不知所措。它们那么多,那么容易变化,那么容易激动或者厌倦,它们不服我管,常常那么不得体,吓得我只能紧紧地闭上嘴。它是一个独立的存在,有时与我的理性全无关系。说起来真是荒唐,也不负责任。但我常对它没有办法,这是真的。在弗洛伊德的书里,这样的心灵不光得到了尊重,而且可以成为通往潜意识的隧道,他们简直因此而成为材质特殊、可以引以为骄傲的人。那些在弗洛伊德诊所的卧榻上仰面躺下过的女人,虽然常常搅得他焦头烂额,但她们再也不用自卑了。
在柏林想维也纳,那真是极自然的事,也是极放任自己的事。柏林硬,维也纳软。柏林严肃,维也纳妖娆。柏林激励你上进,而且给你机会,维也纳鼓励你细腻,怎么细腻也不过分。在柏林你不得不让你的意识很合乎逻辑,尽可能的理性,做一个有秩序感的人。在维也纳你可以无穷无尽地翻检你的潜意识,将一切乖张的行为统统推给它,自己则可以体面地全身而退。在柏林得做个一板一眼负责的人。但在维也纳,脆弱和崩溃本身就是正当的理由。有了弗洛伊德和他的病人,茨威格和他小说里的女人,克里姆特、瓦格纳和他们那些阴郁的、充满情欲的金色曲线,千奇百怪的隐衷都可以得到宽恕。
一个人,在大半年辛苦工作以后,带着来自海外的版税,背上相机和晕动药,远走他乡,没有旅伴,没有导游,有时甚至连自助旅行的书都没有,凭着一张地图,或住朋友家,或住鸡毛小店,直到将可以用的版税用光,然后回家,再开始新一年像江南的水牛那样辛苦地工作。实在是因为沉迷,如同独自一路沉到深沉海底的那种孤独,紧张,窒息,恍惚和极端的自在。
那些充满网是很记得博物馆,那些充满未知阴影的教堂,是的,它们的确总让我想到子宫温暖的内部,……那些阳光遍地的,有时回荡着钟声又有时回荡着歌声的广场。那些懒洋洋,无须整个吃饭的过程都挺直后背的小饭馆。那些咖啡馆靠窗的桌子,是的,我还记得那些桌子上别人撒下的窸窣作响的砂糖。那是种无意的甜蜜,尽可以想象那是茨威格留下的,或者弗洛伊德的病人,或者刚从东柏林逃亡的诗人,或者将被生活碾成碎末的画家。咖啡馆桌子上的砂糖末,可以是一部完整的欧洲心得。还有充满了孜然香的阿拉伯碎肉饼摊子,十八世纪伦敦老房子里充满耗子尿气味的旧书店。
我发现自己心里的极乐世界还悄然闪烁光芒,如同镜子大厅里无穷的反射与交相辉映。事实并没有打消它,而是将它变成纯粹的幻想,与现实生活撇清了干系。有时我远远地在喷泉那儿望着这淡黄色的巴洛克宫殿,墙壁上那几百扇紧闭着的窗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自己的希茜的故事在窗子后面交织着现实与幻想。这就是我终于建立起来的,我的欧洲。
维也纳,席德林咖啡馆(施特劳斯) 他们与旧桌椅和发闷的旧音乐浑然一体,但个个都不再有当年在咖啡馆里结党的意气。 环路上的歌剧院 戴曼点心店(两个K,皇家点心店) 维也纳就是经历了那么多,还是缠绵于享受中。它像一块巨大的沼泽地,只要你走进去,就会陷进去。
维也纳有如此华丽的女人,如此的颓废和紧张,如此的精致和脆弱,她像沉重的水晶吊灯一样,闪烁着照亮了别处简单的人生。同样的一生,在别处,一餐粗茶淡饭就过去了,这里却是无尽的盛筵。
柏林激励你上进,而且给你机会,维也纳鼓励你细腻,怎么细腻也不过分。……在维也纳你可以无穷无尽地翻检你的潜意识
其实能够安息,真是很多人悄悄在心里盼望的归宿。也许这就是墓地常常分外安祥、令人流连的原因。无论怎样的人生,总是有些解不开的死结,有些致命的缺陷,死亡终于将人从那样的人生中解脱出来。
墙上嵌在描金的枝蔓与贝壳中的镜子,已经天长地久地发了黄。大理石的咖啡桌面上,有被年复一年的新杯子底磨出的细纹。斜斜地贴着桌面望去,那上面静静蛰伏着成千上万的划痕。从欧洲最好咖啡的精益求精,到战争时期代用品的粗劣,杯中物已经早早化为某人在某年某月加快的心跳,但杯底的划痕仍旧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