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偶然感觉到的身体上无缘由的痛,我们偶然感觉到心中一阵不寒而栗的悸动,我们偶然盈满泪水的眼睛,不可解不可知的种种,因为这些,我们在一个小小的岛屿相遇、相爱或彼此憎恨,那双被锥刺后如黑洞般阒黑幽静的眼睛,都一一探测到了。
我有一梦,总觉得自己是一种树,根在土里,种子却随风云走去了四方。有一部分是眷恋大地的,在土里生了根;有一部分,喜欢流浪,就随风走去天涯。
这些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风景。熟悉,是因为萍水相逢,我与风景,不过都在流浪途中。不熟悉,是因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告别,那车窗外不断飞逝而去的风景与岁月,我何曾留住任何一点一滴。
有时候回想起来,仿佛一次漫长的旅程,就只是这不断的、偶然的聚散。有时候会那么不经意地浮现一二个人的笑貌,也只是因为他曾经是那逐渐淡忘岁月里一个同行过的伙伴。
我喜欢中国人的除夕。年事增长,再到除夕,仿佛又回到了那领压岁钱的欢欣。我至今仍喜欢“压岁钱”这三个字,那样粗鄙直接,却说尽了对岁月的惶恐、珍重,和一点点的撒赖与贿赂。而这些,封存在簇新的红纸袋中,递传到孩童子侄们的手上,那抽象无情的时间也仿佛有了可以寄托的身份,有许多期许,有许多愿望。
我读懂的部分,恰是我贪着的部分。我的爱侣,我当舍你的肉身而去吗?我仍然如此依靠着你的声音、你的形貌、你的思维与行动来寄托我的眷恋,我如此难舍的深深的情爱,我仍然纪念着你的身体中不同于他人的气息。肉身的存在的确定,你的抚摸起来有记忆的每一根发丝,你的每一寸肌肤,你睡眠时低低的呼吸的鼾声。“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我的爱侣,在那安谧的树下,你的形貌,恍惚如日光中叶影的疏离,我不能确定;你的声音,持诵的经文,交叠着好几世生死间的呼叫、惊叹、哭泣和笑声。那么多的形貌和声音的记忆更迭着,在这黑夜与黎明交会的时刻,又为何执著于以形相见你,以音声听到你我爱恋中的缱绻与缠绵啊!
我看到许多人在还很年轻时就“老”了。“老”并不是生理机能的退化,而更是心理上的不长进,开始退缩在日复一日的单调重复中,不再对新事物有好奇,不再有梦想,不再愿意试探自己潜在的各种可能。
我看了一会儿那安静等候的众人的面容,有年轻结伴来的女眷,有老年夫妇,有凄苦的、美丽的少年……原为了敲辞岁之钟来的,我此刻却只想细看那虔诚守候辞岁之夜的世人的面容。
山脚下京都的繁华和石苔上一簇未融残雪的晶莹,都可赞叹,我有又绕到寺后听夜静无人时“羽音泷”涓细的水声。
陡地,那第一声的辞岁之声轰然响起。啊!告别原来是这样郑重。
墙上留下像拓印一样的水的渍痕,因此是日长月久累积的岁月的痕迹吧。说它是“浅褐”,也并不正确,它事实上不像一种颜色。是睡在墙上漫漶流渗,日复一日,那无色的水,竟然也积叠成一块渍痕。仿佛岁月使一切泛黄变老,那睡的漫漶流渗,也使墙起了心情上的质变。
在一个巨大的不断替换外形的生命轮回中,原来自己是牛马,是猪狗,顷刻还要轮转成地上的蚂蚁、飞蚊、蚯蚓或水蛭。可以用什么方法认识自己内在的卑微呢?可以谦逊到认识自己所有如此短暂。不只是财富、权力、爱与恨,也是这会悲会喜的身体,这满是爱欲与忧伤的皮肉与骨骸啊!
中国古代把唱歌分为“风”、“雅”、“颂”。风是民间的俚俗情感,雅是历史的叙事,颂就应该是初民在大地上对自然与祖先的唱赞吧。
“风”使人有多样人事情感的活泼,“雅”使人有史诗的薪传慎重。只有“颂”,应该是人对自身存在的感谢,对万物起端正敬重之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