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可以谈一些甘于愚蠢的故事。老家的方奶奶,与我奶奶是数十年的街坊。她有个外号叫“乌鸦”,那是因为她平时说话不中听。奶奶说,这个外号,源自“大跃进”时期,当时她们都在食堂工作,奶奶识字最多,每天负责给大家读报,有一次读到一地农村亩产红薯56万斤、大豆1万斤、油菜6000斤等,方奶奶当场大骂:放屁!从此开始质疑“大跃进”,并四处推销她的预测:大跃进之后,必有大饥荒,大家赶紧存粮。可惜,非但无人听信,反而都骂她乌鸦嘴,“乌鸦”的外号,由此叫开来。仅过两年,便印证了方奶奶的判断与预见。在此,除了方奶奶,其他人,包括我奶奶,都属于朋霍费尔所言的“允许别人把自己弄成蠢人”,他们甘于愚蠢,正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因为他们本来可以听从方奶奶的忠告,选择反抗愚蠢。
“把自己养成蠢人”的案例,更加常见。且说我的两位朋友。其一是老检察官,为人正直,不过他的头脑,大抵可以说“传统”,他对美国的印象,不外乎政府飞扬跋扈、人民水深火热、种族歧视流行、文化危机重重。我劝他,书店谈美国的书俯拾皆是,不妨读两本,不为祛除偏见,但求加深了解。他连连摆手:我不读我不读!其二是律师,与检察官相反,他是美国通,不过对中国传统文化不无隔膜。他常把中国专制的责任推到儒家头上,再把儒家专制的责任推到孔子头上。对此我哭笑不得,劝他读《论语》和孔子传,看看孔子到底是不是专制者。他也是连连摆手:我不读我不读!
这两个案例,都不如刀尔登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生动:
有位教师,一直把“免”字读如兔子的“兔”。这天讲拼音课,遇到“免”字,向学生拼道:“摸-烟-兔。”
回头想想,朋霍费尔使用“养成”一词,何其精妙(当然这得感谢译者)。愚蠢是一个缓慢养成的过程。养成之后,便坚贞不移,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哪怕你告诉他“免”的发音,他最后拼出来的还是“兔”。我那两位朋友,更加果决,不待你开口,赶紧掩耳。
然而,这已经不是少年伯格曼的时代,这已经不是“大跃进”的时代。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只要你不想愚蠢,那便可以脱离愚蠢。就此而言,几乎所有的愚蠢,都是甘于愚蠢,这的确不是理智问题,而是道德问题:犬儒、怯懦、蛮横、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