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时间像火车一样轰隆隆地往前走,并不会因为那是一个衰老的老人而将它的步伐变缓、变柔和。奶奶在这白花花流走的时间里以她的速度一点点衰老着。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人在老到一定岁数时会暂停她的衰老,五十岁和六十岁没有多大区别,却又突然在七十多岁的时候如山倒般轰隆隆地老了。
奶奶在70岁的时候成了一个被岁月风干的老人,雪白的头发胡乱地散在衣服领子上。为了方便行动,她搬到了底楼由车库改造而成的屋子里。于是一整个秋天到冬天,从日出到日落,她都坐在门口的藤条椅子里晒太阳,像一个深色的球,身上是层层叠叠的衣服,露出花花绿绿的边。我上班前去看她,她问我有没有吃早饭了,又说她吃了一碗泡饭,问我要不要来一碗。我下班回来去看她时,她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很热情地邀请我去她屋里喝一碗泡饭。我倚着门沿站着,打量着她这毫无隐私可言的方寸之地,望着她似懂非懂的脸,心里一阵心酸。
我的奶奶也糊涂了。也许是一天天慢慢糊涂的,可由于我们的疏忽,察觉到的时候她已经认不出大不多数人。
每一天早晨,她的儿子经过,她问有没有吃过早饭了,没有的话可以在她那吃一碗泡饭。
她的老邻居经过,她还是问着同样的问题。
她的老姐妹终于没有熬过这个冬天,敲锣打鼓地离开了,她无知无觉,还是又傻又认真地问每一个来看她的人有没有吃早饭了。
周末的时候,我会去看她,坐在她小小的屋子里,三点钟的阳光照进来,把我们两人都晒得身上暖融融的。角落里的煤炉上炖着一只砂锅,袅袅地冒着白烟,有轻微的水翻滚的声音。我陪她一页页翻着手里的相册,照片多是全家福或者是她从前和爷爷的合照。她像是认真地看着,可是照片背后的故事,她大多都不记得了。
我起身去砂锅里加一些水,回来的时候见到她抽出了一张自己的独照。那是她在我们搬新家时照的,她双手捏在身前,姿势扭捏,在她梦寐以求的新房子面前,羞涩地笑了。
奶奶拿着那张照片,对我说:“这张放大了好看。你帮我好好收着,以后用得着。”
我看着阳光灿烂里的老人,手握着她一张自己选好了的遗照,而我对她的一切又是愧疚又是无能为力,只能背过身去。
4、
再过了一年,奶奶彻底糊涂了,走丢了两次,我们照顾不了她,只好把她送去有护士照顾的养老院。奶奶离家的那一天大雪初晴,空气中有腊梅的香味,马路上的积雪静悄悄地融化,天地万物都透露着春天的气息。奶奶起初有出远门的兴致,然而随着车越开越远,她也沉默了下来,最后浑身充满了悲哀。我握了握她的手,没有想到那是最后一次我坐在她身边,还感受得到她身上的体温。
又过了一个月,养老院传来奶奶半夜去世的消息。那天刚刚好是春至,她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她的春天。
我想人生大概就是这样的吧,你想要一场好好的告别,诉说衷肠,让往事珍重,可惜偏偏没有那样的机会,总是猝不及防,总是时过境迁,好像一本书,中间被撕了好多页,一翻过这一章,结局就老早在那里候着了。
那些我们错过的告别,成为我们绵延一生的失落、哀痛。老人们说这就是人生啊,岁月面前没有人是壮士。